Saturday 27 July 2013

殉夢書香

殉夢書香
——一個「二樓書店」小老闆之死

唐錚

三月初的香港,冬意早已過去。

位於繁華街道的三聯書店,正在開着一個追思會。會議本身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被憑弔的人。

這個人,生前窮困潦倒,賴以謀生的小店鋪由於負債累累被勒令清盤;這個人,生前從未出版過隻字片語。但是,還是這個人,死後被譽為香港的「文化推手」,在他去世後一個月,仍然有許多文人,對着他的照片,一遍遍懷念,一遍遍回憶。

照片上,一個理着平頭,穿著隨意的人,將一箱箱的書搬來搬去,背影宛然如生。這一箱箱書籍,陪伴他度過了大半生的時間,最後,終結了他的生命。

追思會上,一位嘉賓的一句話,讓在場的人們陷入了沉思──在這個時代裏,被閱讀的書,和閱讀書的人,究竟是誰在為誰堅守?

葬身書叢

二00八年二月十八日,農曆正月十二。

香港新年的氣氛還沒消散,街面上張貼著促銷的海報,商場裡擠滿了牽手購物的情侶。維多利亞港灣裏,來往的小輪渡張燈結綵,在波浪蕩漾的海面投下絢爛的身影,映襯著港島的繁華。

羅清華心裡卻一直七上八下地不踏實。整個春節一直沒有弟弟羅志華的消息。她撥打過無數次弟弟的手機,卻永遠無法接通。就連除夕團圓飯這個全家人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約會,弟弟也沒有露面。惹得老母親反復向她追問。

「肥仔去台灣了。」每次,羅清華都這樣回答。弟弟的朋友本來就有限,她問了個遍,只有一個朋友回復她,曾在二月四日和他通過電話。當時,羅志華正在準備參加春節後每年一次的台灣書展。隨後,就再沒了消息。

「究竟到哪裡去了?也不和家裡說清楚!」當時的羅清華有些抱怨。姐弟四人中,羅志華是家裡的獨子,自然會受到家人的加倍惦念。

這時,家裏的電話響了。鈴聲對面,是警署。一個讓羅清華震驚的消息透過話筒傳了出來……

次日,香港本地報紙的港聞版刊出一則新聞:除夕夜前,某偏僻貨倉「貨物」倒塌,壓死「從事貨運代理的小商人」,事發十四天后,才發現早已腐敗的遺體。

新聞登在報紙角落裏,全文只有115字,兩根手指就可以輕易地把它蓋住。幾乎所有讀者,都是不經意地就翻過去了。

只有一些熟識的朋友相互通知,才知道更加詳盡的始末——貨倉裡迎面倒塌的,是整整二十箱書。被書埋葬的,是青文書屋的主人羅志華。

事情的始末並不長:臘月二十八,羅志華到貨倉裡整理存放已久的書籍,打算挑選一部分參加春節後的台灣書展。正當他登着梯子去夠高處的書時,書堆坍塌,直瀉下來,他被壓在書堆下,後腦重重着地,當場喪生。幾天之後,開始有異味傳出,但左右鄰戶尚不能確定來源。再過十天,氣味漸濃,才有人破門而入,發現他的屍體。

在那些天裡,很多朋友尋找過他,但是手機總是無人接聽,住處也沒有人。羅志華的家人曾經想過要到放書的貨倉去找他,但是根本不知道貨倉在哪裡。「他總是說,太小太破了,從來不讓我們去」。

羅清華動過報警的念頭,卻被羅志華的朋友們攔住了,他們都習慣了羅志華的忙碌和沒有章法。「肥仔肯定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住了,一旦忙完肯定會和家裡聯絡的。」朋友們都說,「如果打攪了他做事,按照他的脾氣,一定會不高興。」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愛書如癡的人,最後的結局,卻是讓書本變成了他的墓室。

青文書屋

羅志華這個名字,二十多年來,一直和一間名叫青文書屋的書店聯繫在一起。

那間書店,真是可怕。不止一個去過的人這樣說。

就連最明亮的正午,樓道裡也都昏黑一片。一格格狹窄的樓梯用舊香港建築常用的石板搭就,樓梯的邊角都是崩裂的,每次走都要很小心。

進到書店裡,四壁全是書,一直堆砌到天花板邊上。書店裡只餘一條逼仄的過道,過道上隔三岔五地站著幾個人,動也不動地低頭專心看書——這樣的看書人,香港人把他們叫做「打書釘」。

一個由學生自發發起的「青年文學獎」,是青文書屋名字的由來。

青年文學獎肇始於一九七二年,由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幾所高校聯合發起,每年選取最優秀的詩歌、散文和小說評授獎項。由於高校學生廣泛參與,影響力逐年擴大。

青文書屋的創始人之一張楚勇,是第六屆青年文學獎的籌委會主席。一九八一年,他和十幾名青年文學獎獲得者 聚集在一起,掏出身上所有的積蓄,合股租下了灣仔一家寫字樓的二樓商鋪,開了這家名叫「青文」的小書店。

書店開張前,第五屆文學獎籌委會主席陳慶源寫下了這段豪情壯語——「我們有一個宏願,要建築一座堅固的大橋。橋的這端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橋的另一端是通向人類終極的理想。我們堅信,文學能導人思索、發人深省,更能開拓人類的創造力,改變不合理的現實,建立理想的世界。」


幾十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通宵達旦,徒步十幾裡路。唱着「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手起掃帚落,把一張張黏上熱暖暖漿糊的海報,貼滿大街小巷。

海報上的宣傳語大氣磅礴——「當青年燃點起文學,香港便有了希望。」

在狹小的店鋪裡,青文的一干創始人辦徵文,搞講座,舉行文學生活營,組織出版文集,在大學和中學裡搞 大型書展。網羅香港的傑出作家當評判,到台灣找到雕刻家朱銘為書屋雕出李白醉酒的獎盃,更跑去北京拜會朱光潛、沈從文、艾青等文化大師,把訪談內容刊成單行本。

那是一個追求理想的年代,青文書屋就此誕生。

青文書屋誕生的時候,恰好也是香港「二樓書店」最為興盛的時代。

香港一樓底商的價格太貴,以小書店的力量遠遠支撐不起。很多書店店主就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二樓以上的鋪位。「二樓書店」因此得名。

而今,興盛一時的「二樓書店」成了香港文化的獨特符號。有人把「二樓書店」比作香港人的閱讀習慣。如果這個類比能夠成立,那麼,青文書屋則是香港「二樓書店」的一個縮影。它既得「二樓書店」的風氣之先,又記錄了「二樓書店」從興旺到凋零的全過程。

黃金時代

一個普通的下午,大學生馬家輝站在了青文店主何月東的面前。手裡拿着本佛洛德精裝版,臉上帶著些不安。


馬家輝正在做一篇關於心理學方面的論文,這本書正是最合適的參考讀物,但是,七百多元的價格,他買不起,只好來找老闆商量。但是能商量出什麼結果呢?馬家輝心裡一點都沒底。

沒想到的是,何月東聽完以後把手一揮:「沒關係,你拿去複印,印好了再把書送回來。」然後皺一皺眉,「下不為例。」

現在,擔任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助理主任的馬家輝憶起當時的激情歲月,依然掩飾不住臉上的神往。「文學獎是延安,書屋是窯洞,從入口拾級而上就是我們的文學萬里長征。」在別家書店還在為「打書釘」的買書人頭疼的時候,青文卻可以把一本價格不菲的書交給顧客拿去免費複印。

這時,是青文書屋的黃金時代。

青文開業的第二年,創始人們請來何月東主持青文書屋的日常事務。何月東之前自己開設一家南山書店,也是個小有名氣的「二樓書店」店主。

承業不久,何月東便大展身手,暑期前在一百家中學舉辦巡迴書展,使得青文名聲大振。最火的時候,一天的營業額能有一兩萬元,這絕對是一個值得驕傲的數字。

當時,文史哲書籍非常好賣。青文書屋挑書的本領又確實獨具隻眼。這裡賣經典,從柏楊、余光中、陳映真、殷海光到林語堂、梁實秋、張愛玲;也賣冷門,從青年詩歌到艱深哲學,德里達、福柯、本雅明……當時難以在其他地方尋覓到的一些書都在青文現身——「走向未來」叢書與「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和內地幾乎同步開賣,售價是人民幣標價的十倍,卻依然幾次斷貨。屢屆青年文學獎的手制單行本文集一再擴印,最高時再版一萬冊,不出一年便輕鬆售空。

當時的青文,書店的面積約有三四十平方米,文藝青年們擠進擠出,在狹窄的天地裡聊着無垠的話題。聊得興起時,幾個人席地而坐,高談闊論,一聊就是一整天。

不過,就算在這樣的黃金時代裏,要落實一干理想主義者的宏願,其實是談何容易。

「參與文學獎的弟兄姐妹,個個都是君子。但君子卻也有意見不同、策略相左的時候。」張楚勇記得,那個全靠理想凝聚的群體一旦在理念上出現分歧,便直接導致分道揚鑣。加上大學畢業後大家都難免要各奔前程,書屋的創始人便陸續交出了股份。

張楚勇本人一九八七年時遠赴英倫工作,售出了在書屋中的所有股權,從此再沒有參與青文的事務。直到他一九九四年舉家回港時,發現承接經營青文的,已是之前並不認識的羅志華了。

羅志華

羅志華接手青文書屋,是在一九八八年。

那一年,青文的創始股東們決定把股份全數轉賣,參與競價的,最後只有羅志華和何月東兩人,價高者得。何月東開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價碼,但羅志華的出價卻高出兩成還多,書屋從而易主。一直到青文倒閉的那天,羅志華都佔有超過90%的股份。

從勝出那一刻開始,羅志華便背上了不小的經營壓力。對此,姐姐羅清華是這樣解釋的——羅志華不是要惡意競爭,而是他太喜歡青文,又對數字沒什麼概念。

羅志華接手後的青文,有了一個微小的變化。

青文開展了訂書的業務。往來其間的熟客如果聽說最近有什麼好書,可以直接向青文訂貨。客人下訂單的大多是一些冷僻難銷而又價格不菲的書籍,除了青文,恐怕在香港再找不到一間書店願意這樣不惜成本地四處尋找。

有人說,羅志華接手後的青文和以前有些不同,舉辦文化活動少了,各項服務業務卻多了。或者這樣說,青文的理想化色彩少了,卻成了一家更純粹的書店。

確實,儘管二十年來一直在和書打交道,但羅志華從來不以文化人自居,他不發表文章,更沒有著書立說,只是默默地做著一間小書店的經營者。

這也許因為,羅志華只是一個連高中都沒有念完便輟學回家的人,他從不曾視己甚高。

羅清華清楚地記得,弟弟從小都是個認真努力的好學生。可是,十六歲那年,他突然決定輟學,任誰勸也都沒有用。「本來以他的分數,是應該可以念香港大學的。」

當時,羅志華的理由很簡單——唸到歷史書時,香港的殖民地地位讓人不開心,華人覺得在香港沒什麼發展空間。而望向現實社會,也會發現讀書人身價不值幾文,生活日新月異的,都是生意人。「唸書根本沒有用」這種觀點,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香港,是很多年輕人共同的想法。

輟學後,羅志華的第一個職業是去三聯書店當店員。剛剛工作的羅志華,在同事們的印象中是個內向得近乎木訥的人。有一次,有個買書人違反書店規定,在店裡喝飲料,羅志華一直跟了她兩層樓,卻不敢過去講話。直到這個買書人看到身後滿臉漲紅的羅志華,才恍然大悟,把飲料扔掉。

所以,在聽到羅志華去競價經營青文書屋的消息時,不少三聯書店同事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怎麼可能」。

舊同事們心照不宣地對青文的未來並不看好。當時,青文月收入約在七八千元左右,除去租金水電後所剩無幾。

更讓人擔憂的是,無論大環境還是小環境都對青文不利。青文的核心競爭力,主要是一些別無買處的好書,和青年文學獎獲獎作品的單行本。前者主要是從內地進貨,後者則是香港的本土力量。

待到羅志華接手還不足一年,內地的人文社科類叢書數量突然大減,進貨管道也出了問題。而最早致力於青年文學獎的那批人陸續離去,青年文學獎在高校裏的影響力漸漸淡了下來,單行本再也沒那麼好賣了。

曇花再現

在很多人都相信已經看到了青文書屋的衰敗跡象時,羅志華這個沒什麼經濟頭腦的經營者,卻以一己之力,迎來了青文的第二個黃金時代。

他的方法很簡單,青文取得了出版社的牌照,由一家單純的書店發展為兼辦出版發行的多元體。一邊用出版擴大書屋的影響力,另一邊,又把在裝幀、校對、出版等環節取得的收入全都貼補進書屋的日常經營。

青文的這個變化,使得它在一眾「二樓書店」中顯得卓爾不群。「二樓書店」本就是小本經營的代名詞。由一個小老闆進化為獨立出版人,羅志華的舉動在當時的香港極為鮮見。

在香港出書,出版社是純粹的商業機構,暢銷書作者炙手可熱,但一些冷門的書刊哪怕是苦心經年寫出,也很難有出版社答應為其出版。

在羅志華一人編輯、一人排版、一人印刷、一人訂裝、一人搬運的「一人主義」之下,陳雲、陳冠中、丘世文、羅貴祥這些今天依然活躍於香港文化界的作家出版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馬吉按:丘世文已於一九九八年病逝)

在青文出書,既是樂事也是苦事。游靜,從中學時期便開始上青文「打書釘」,後來自己寫作,把書稿拿給青文出版。出版一本,和羅志華吵一本。為什麼每本書的封面都長得一樣?為什麼不像別家出版社那樣做豐富的銷售宣傳?有個性的作者遇到有個性的出版人,每每火花四濺。

但是,青文也有青文的好處,羅志華很少修改內容。只要是他看中的書,作者可以參與設計、排版的全程,還可以自己把書稿拿回去校對。而別家出版社恨不得連標點符號都過問,哪能開出這樣寬鬆的條件?作者們對青文愛恨交纏。吵歸吵,供稿的人還是越來越多,甚至有的人倒貼錢,也要把書給青文做。

時至一九九0年代,不得不否認的是,屬於青文和其他「二樓書店」的黃金時間,已經毫不回頭地絕塵而去了。

有一個事實,不得不讓人覺得有點奇怪。儘管內地和香港有著迥然不同的發展環境,但兩地在閱讀市場上卻有著相同的脈絡——文學類書刊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迅速興旺,又從九十年代起迅速衰落。

此後的圖書市場不可說不好。旅遊圖書、八卦雜誌總是高居暢銷榜的前幾位,動輒賣掉幾十萬本。只是,讀者依然,口味卻變了。對此,馬家輝用一句不失詩意的話來概括——每一代人,都會有一種文化形式去承載他們的理想。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那一代,選擇文學。

在過去的二十年間,灣仔、旺角、銅鑼灣由過去充斥大排檔、雜貨攤、戲院的市井地,逐步發展成為繁華的世界級商業視窗。樓價也飛速攀升,僅以一九九六年的樓價為例,便比十年前高出十倍以上。此外,大型連鎖圖書賣場接連開張,小本經營的「二樓書店」生存狀況愈見窘迫。

於是,各家書店開始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促銷方式。有的店鋪,賣起暢銷的旅遊參考書;有的店鋪,輾轉從內地進貨簡體書刊和雜誌;有十八年經營經驗的洪葉書店,嘗試引入免費咖啡、沙發座椅;經營超過二十年的樂文書店,騰空半間店鋪,讓給了來自內地的正版光碟,比港版售價足足低出三成……儘管一次次苦心變身,不少「二樓書店」依舊難逃關張的命運,也有一些終究得以在夾縫中繼續生存,卻早失去了初創時的原貌。

青文卻還是老樣子。

一九九一年起設立的香港雙年獎,是支撐青文的一大動力。

香港雙年獎由香港公共圖書館創辦,成立的目的就是為鼓勵香港本地作家寫作,獎項分新詩、散文、小說、文學評論和兒童少年文學五個類別,每個類別各設雙年獎及推薦獎一名。二00一年,又加入香港藝術發展局作為合辦單位,影響力更著。

獎項設立後,青文書屋出版的書籍便成為座上常客。在已評出的九屆雙年獎中,青文出版的書拿到了十二個獎項。

其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還屬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六年間由羅志華策劃並推行的《文化視野叢書》。這套叢書以文學化的筆觸梳理和厘清了當時香港人的各種思想趨向。直到今天,一些社會學者還會在這套叢書的字裡行間中研究九七臨近時的港人心態。再加上裝幀設計風格獨具,在各大書店的書架上很是矚目,銷售數字也格外出色,幾經加印都告售罄。

青文,像朵微弱的小火苗,能夠跳動多久,誰又能說得清呢?

一人戰爭

二00三年,青文書屋裡擺出了一本本《青文評論》。打開這本薄薄的文學評論書,書頁間夾着漂亮的全彩色拉頁,印滿了詩作。

這本印製講究的《青文評論》,耗盡了青文最後的一滴生命力。

從二00一年開始,羅志華承印了八期由葉輝、崑南和廖偉棠主辦的《詩潮》。還出版了《青文評論》用來發表各種文化評論,一人排版,一人印刷,一人裝訂,一人搬運,苦苦撐持,出版了十三期。

用影印機,是因為當時的青文已經在印刷廠欠下大筆款項,沒有印刷廠再接青文的訂單。羅志華便把作者交付的詩歌製作出薄薄的單行本。如果有人想要,可以當場複印一本直接買走。

在最後四期《青文評論》上,羅志華用最後一點錢租了彩色影印機,後來,從財務上顯示,彩色影印機的租金和這兩本刊物賠掉的錢,是壓垮青文的最後一根稻草。

香港作家葉輝記得,羅志華向他說過自己的想法——他非常欣賞台灣誠品書店出版《誠品閱讀》免費供讀者索取的方式,另外,他估量香港的大書店絕不會做這種賠本買賣,便獨自以最低廉的成本出版了《詩潮》和《青文評論叢書》。「如果說在零售上他無法跟大書店競爭,起碼在出版上,他做了一件連大集團也做不到的事。」葉輝說,「在我看來,那是一場很不公平、也很不聰明,但非常了不起的『一人戰爭』。」

在別家「二樓書店」已經騰出大半空間用來銷售DVD的時候,文學書始終在青文堅韌地唱着主角。書屋自行出版的書從初期的四五種增加到三四十種,書店裡又無法再騰出空間,羅志華便索性將新出版的書層層疊疊地堆在書架前,經常有讀者因為書籍雜亂頗有微辭。

羅志華沒日沒夜,只是埋頭在收銀機後面,穿簡陋的T恤,戴厚厚的鏡片,連吃盒飯都不出來,忙着編書、校對。客人來了,愛理不理;書亂了,也愛理不理。朋友勸羅志華好好經營,要不就乾脆轉型。他卻說,懂書的人,亂也自然會來。

不過,客人卻越來越少了。幾年來,處於昏暗樓層的青文書屋不知換過了多少只燈泡,但出現在羅志華面前的顧客卻總是那些面容,無非是年復一年,多了皺紋,少了頭髮。

而羅志華依然坐在他的書堆中打計算器。他還在努力鑽尋生存空間——新近出版的《好黑》、《寧靜的獸》等幾本文學書,剛剛又在二00五年獲了第六屆雙年獎。

有時,羅志華也會向熟客抱怨生活的不便——沒錢交租、繳不出話費被強停手機、要到偏僻的公共浴室洗澡、找到一家便宜飯店,一份盒飯只賣十元,但要走很遠……

「輪到你撐不下去」

「這幾天我在收拾,發現你還有一些書在我這裡,這個星期你一定上來取,否則要去大角咀找我。」二00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潘詩韻的電話裡傳來羅志華的聲音。大角咀,是青文貨倉的所在地。

「輪到你撐不下去?」潘詩韻問。

「業主收樓,沒辦法。」

聽到電話,潘詩韻並不驚訝。無論對於羅志華,還是任何一位踏進青文書屋的讀者,這個結局,似乎早已預見。

「昔日上青文為得悉文化資訊,今日上青文是為懷舊。」進到二00六年,一位讀者在青文留下了這樣一段話,「書店面向入口的一列層架,其擺書的次序以至部分書籍及其位置,竟與我一九八八年初訪時無異,許多新書已成舊書,連圖書館也未必有,像八十年代一些標價人民幣0.52或0.81元的書仍放在青文的那一列書架上,像一座無人的博物館。」

與此同時,朋友們接到羅志華越來越密集的電話,主題無非一個——借錢。門市、出版、發行……諸多業務,青文開始拆東牆補西牆,窟窿卻越堵越大。

羅志華不善經營的頭腦還依然故我。一次,他打電話到朋友游靜處,囁囁嚅嚅地借錢。游靜跟他開玩笑:「不如這樣吧,你把存書賣給我。」電話另一頭,羅志華立刻大為興奮,彷彿覺得書屋前途有亮,轉手之人也不負存書:「好呀好呀,我三折賣你怎樣?」聽到這個回答,反而是游靜啼笑皆非:「三折哪裡像話,最低也要五折才好。」

最終,馬家輝成了青文書屋的最後一個客人。下午,馬家輝接到了羅志華的電話:「你還約好一套《錢鍾書全集》在我這裡,快點來取,明天就要關門啦。」

傍晚六點,馬家輝準時出現在青文書屋,羅志華正在打包書籍,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為什麼不來個清倉大拍賣?」馬家輝問羅志華。這是多家「二樓書店」關張前的最後一課,反正已經資不抵債,存下的圖書如果不減價清倉,也只好當作廢紙賣掉。「賣你個死人頭。」羅志華毫不客氣,「我把書全部搬去貨倉,等有機會重新開店時,再來賣過。」

在青文最後關門之前,馬家輝找到了黃永玉的一本舊作《老婆呀,不要哭》,摘錄了他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寫的幾十首新詩。書名怪,內容更怪,文字的直率恐怕連黃老先生此刻自己讀來都會臉紅,但淡黃色的封面異常雅致,再翻開書頁,原來是黃永玉自己設計的。更讓他驚喜的是廿二年前出版的《第九屆青年文學獎結集作品》,裏面宛然有馬家輝的名字,也有張小嫻、何良懋、王良和……這些現在在香港文壇已經各擅擁躉的人,在這本書付印的時候,剛剛走上文學這條路。

拎着兩大包書,馬家輝有些黯然地走下樓梯。羅志華同樣連眼皮都沒抬,他正忙著用螺絲刀卸下招牌,小心地抬到店裡,再仔細抹乾淨。

留下記憶的不僅是買書客。當天晚上,潘詩韻往書店找羅志華,約好到附近的一個公園再談:「書店現在亂七八糟,不合去。」

吃過飯,走在往公園的路上,羅志華不斷給潘詩韻介紹路過的行人:「這個姐姐是書店的熟客,由中學到現在工作,可說是看著她長大……這位阿姐在附近廿四小時的麥當勞當夜班,平日我在書店工作整理新書到半夜,去買宵夜時總見到她……」

走回書店,看門的老伯看見羅志華一個人搬書桌,並不馬上上前幫忙。多年來,一手包辦似乎已成為青文的特色。

二十五年後,青文終於在二00六年夏天為自己畫上了一個句號。

最後的紀念

如果在這個時候,再提及香港雙年獎,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不過,偏巧就有這樣的事情。二00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在青文書屋已經關張十五個月之後,兩本由青文出版的書,獲得了第九屆香港雙年獎新詩組和小說組的兩項大獎。

在此之前,為了參與評獎,這兩本書費盡周折。

青文書屋在停業之前,已經宣告破產,欠下印刷廠和作者版稅等大批資金。羅志華想盡辦法留下了二十箱舊書,但大部分新近印刷的書全部以廢紙的價錢,被質押在倉庫裡等待變賣還債。

其中,就有後來獲獎的詩集《飛天棺材》和小說《滴水觀音》。

「飛天棺材」,是香港人盡皆知的一個比喻,用來形容街上橫行無序,不守規則的小巴。這些小巴往往開得飛快,人們明知危險卻又不得不坐。愛恨之下便給它起了個「飛天棺材」的別號。在雙年獎獲獎詞裏,「關注現實,選擇身邊題材」是《飛天棺材》雀屏中選的最大理由,而青文書屋力排眾議,用盡最後資金也要幫作者出版,同樣是因為這個理由。

在出版之後,作者洛楓不但一分錢版稅也沒有拿到,甚至連樣書都沒見過。所有書從印廠直接運去質押。為了參與雙年獎,洛楓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花了高價從倉庫裡買到幾本,寄給了評獎委員會。但提起這段往事的時候,洛楓卻並無埋怨:「反正除了青文,也不一定有別家會替我出。」

另一位作者陳汗,為了拿到小說《滴水觀音》,也和洛楓一樣歷經曲折。目前,陳汗正在為吳宇森電影《赤壁》擔任編劇。如果順利的話,那本《滴水觀音》本該早面世一年,但由於青文書屋資金周轉不靈,一再拖延。在送到雙年獎評委會時,已經臨近最後一刻。

這兩本獲獎的書,無意中成了青文書屋最後的紀念。只是,除了參評樣書之外,讀者想在市面上買到它們,幾乎已無可能。

雙年獎頒獎當日,葉輝接到羅志華的電話,他在電話裡叮囑說,身體不適,所以不去領出版社的獎項了,找人幫忙代領吧。

通話過程中,話筒對面有好幾次數秒的靜默。「我猜他害怕也許在會場見面,得不到朋友的諒解吧。」葉輝說。青文結業後,葉輝和羅志華見了兩次面,都跟出書的紛爭有關。不少出版計畫還在手上,收了訂金,答應了出版,又窘迫得沒法交代。

整個二00七年,羅志華都沒有出席什麼公開場合,只是不斷在電話裡對朋友們講述他的「復興計畫」——總有一天,青文會重新開張的。

羅志華一遍遍地在電話裏解釋,話筒對面,無人相信。

就像他寶貝似的收藏的那幾十箱書,搬到大角咀工業區工廠大廈一個約十平方米的狹小貨倉,羅志華把那裡叫做「青文出版社的陳列室」,只是,沒有人光顧過。

冷冷清清之中,噩耗傳來。

很多朋友開始懷念,悔恨沒有在生前多幫羅志華一點。葉輝曾在青文最窘迫的時候放棄自己的所有版稅,還倒貼錢幫羅志華印書。青文結業時,一番苦心變成白忙,並非毫無抱怨。「不過,我付出的無非是錢,羅生付出的卻是命。」此後的追思會,葉輝一手操辦,跑前跑後,事不分大小無不盡力。

張楚勇專程趕過來,作為青文書屋的早期創始人,他與羅志華並不熟識。「只是,相比起來,我這個青文的創辦人變得空有宏願,難免感到欠下他什麼似的。」

在所有的悼念之中,也許鳳凰衛視主持人梁文道的一句話更能說出眾人心聲——我們很容易就會感到,羅志華的死其實是一個象徵,象徵我們的過去;如果不幸的話,甚至象徵我們的未來……

過於喧囂的孤獨

二00八年五月四日,一個普通的星期日,港島上環舉辦了一個並不普通的拍賣會。

會場上,迴圈播出著一部十五分鐘的木偶動畫片《Too Loud a Solitude》(《過於喧囂的孤獨》)。這部木偶片改編自一本捷克的同名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廢紙回收站的工人,孑然一身,沒有妻兒,沒有朋友,終日在骯髒而潮濕的工廠裡操作壓紙機,將廢紙和舊書壓扁回收。他從廢紙堆中撿到不少令他一生受用不盡的舊書,身上沾滿了文字的味道。最後,他被解雇了,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價值,便抱著最愛的幾本書跳進壓紙機,按動開關,將自己和書本一起在機器中壓碎。

這場拍賣會,全為了實現羅志華的遺願。

在羅志華去世後,羅清華整理他的遺物,發現一張4716元租金的發票,才得知原來他已租下了石硤尾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一個七十多平方米的單位,又買了四台新電腦,準備再開青文,重新為作家出書。

得知這個消息,青文的舊書友們無不驚詫。原來,羅志華的「復興計畫」居然不是白說的。

葉輝、游靜、岑朗天、陳智德、鄧小樺、陳志華、袁兆昌……一干香港文化人迅速搭建起「青文臨時小組」,舉辦拍賣籌款活動,希望能夠募集到部分營運經費。

拍賣會上,幾米送來了親筆簽名的書畫原稿,羅志華是最早把幾米畫作引到香港的書商之一;詞作家林夕送來了他珍藏的畫作,在能夠精當地選詞造句之前,林夕一直是青文書屋的常客;葉輝送來了收藏多年的一套書,廿一本「文化視野叢書」和十三本「青文評論叢書」,記載了青文書屋的羅志華時代……

在所有拍賣品當中,最讓眾人動容的,還是那部動畫短片。劇情宛如羅志華單調而豐富的一生。

這部動畫片,剛剛在美國藝術家Genevieve Anderson手中殺青。在聽說羅志華的事情後,她立刻把拷貝捐出,說:「當我向別人轉述羅志華的故事時,所有聽過的人無不為之感動。」

整場拍賣會共籌集了七萬多元錢。按照石硤尾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每月六千元的租金計算,足夠維持一年。

五月八日,葉輝、游靜等幾個朋友到石硤尾實地勘察。地方雖偏僻,卻由政府投資建立起了一座堂皇的寫字樓,專做扶持文化事業之用。樓盤周邊,有簡陋卻實惠的茶餐廳、星羅棋佈的學校、劇院、大排檔,儼然十幾年前「二樓書店」旺盛之時的旺角。

那間由羅志華訂下的鋪位裡,四壁空空。房間正中堆放著十幾箱藏書,這些書,從青文書屋挪到大角咀倉庫,又從倉庫挪來這裡。書籍中間,彌漫著濃厚的敵敵畏味道,為了防蟲蛀。

再過兩個月,它們就要被重新擺上貨架。青文又要開張了。

本文圖片均為潘詩韻提供

關張之前,羅志華整理青文的藏書。這些書,最後成了他的墳墓。

(原刊二00八年六月十七日北京日報)
(原文網址:http://news.idoican.com.cn/bjrb/html/2008-06/17/content_6680702.htm
(原文網址:http://news.idoican.com.cn/bjrb/html/2008-06/17/content_668071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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