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7 July 2013

杜祭文

杜祭文
黃碧雲  

我也在他窮途末路的時候離棄他,必然是勢利的:他實在太倒霉了。

倒霉是個鬼影子,跟人不跟事的吧。那是說,不是因為他開書店搞文學才倒霉,而是有一種人,開車就天天給差人抄牌,打麻將就場場輸,出門就給小偷掏口袋那種倒霉人……就是小學生時期寫一個字都寫得亂七八糟,我們讀幼稚園那個年代會拿豬仔分數那種人。豬仔以上,就是白兔和花。

勢利的我,從來沒有拿過豬仔,只有白兔和花。我懷疑羅志華是豬仔人。

對於死亡,我們還有什麼好說?

如果我說,「早知如此」,這樣我是饒舌的,如果我說,「活該」我必然是刻薄的,我說「失敗者的命運」這樣我一定是勢利而犬儒;但我怎能說「理想主義者」「悲劇」;沒有一條路比另一條路容易走,如果我們當初選擇了某一種生活,那是因為我們無法是其他,有其他,我們只能承受我們的;我們說是「命運」,但當死亡那麼接近的時候,我才明白「無命運」的可怕。

無命運就是,不知道自己會在哪裏,亦不受任何力量所決定與控制。

無命運者無神,無時間因為沒有將來又無法記得過去。

無命運者無情。無歡。

我見無命運者。她坐在自己的屋前掃地。

年紀不小了。坐着有點不安,又站起來再掃一次。

重複無數次毫無意義的動作。

無命運者這樣理解生命。

但我們的死者,並非無命運。

他的死亡老早已經張揚了。

那間書店,真是可怕。白天都昏黑。樓梯一格一格是舊香港建築常用的紙皮石,梯級的邊都是崩的,每次走都要很小心,而且愈來愈崩。書店在二樓,還沒有到達二樓之前有一個閣樓,有張昏黑的小桌,有個染了橙頭髮的巴籍人士在那裏有神沒氣的坐着。後來連巴人都不見了,樓梯還是昏昏黑的任人上落。樓下有一檔茶水檔,有時我會買杯檸檬茶。茶水檔後來又不見了,記得又開了一間賣出口成衣的,賣着極為難看的衣服。我常進去看,每次都說很難看很難看的走出來,但每次經過都會去看。有成衣店的日子,我去那間書店已經很難買到書了,他的那間書店,愈來愈少新書,所以我都會空着手,早的時候會下來的時候才去逛那間出口店,後來就還沒上去先逛那間店。街尾有一間「麗姐靚湯」,她賣的蛋卷很好吃,我會買一盒回家吃。那店沒兩年就關了。再遠點到街上有一間賣野葛菜水的,史維亞和江瓊珠都很喜歡,史維亞和江瓊珠,都十年沒見了,我們曾經那麼親密,真的,有姊妹也相信也願意。街角有一間賣很爛唱片的唱片店,沒什麼好買但經過我總會望一下。

走上樓梯總有各種海報,沒人肯貼的海報書店主人都會貼。現在已經不需要這些很少人看的,影印的海報,有互聯網。進門有一個舊書架,有各種表演各方行動的小冊子,有時就上去拿小冊子,見着他打個招呼,說,趕時間我先走。他總是說,嘻,頂你唔順。

其實是我頂他唔順。我總是罵他:好心你執書,遲早跌落來砸死你。

收到羅志華被書壓死的消息我正在貴州一個小鎮的小巴上乾等。聽到電話,我說,「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但我沒有心情再去那個什麼苗寨了。車開了,走了兩個街口,我跟司機說,我要下車,我不去了。太晚了。

那個堆書地帶當初是放社運書籍的,台灣的《破》,工運雜誌,環保的什麼什麼,在店的右角落,我買了王希哲的文集;王希哲一九六八年因反對林彪鎮壓群眾運動而入獄。一九七三年為「李一哲大字報」的一員,發表《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一文被入罪並入獄,八一年再次入獄,被判十四年徒刑。那時候的學生宿舍都貼了他的照片;王希哲出獄後去了美國;進店我會進那個社運書籍區先逛,因為那些書曾經鼓舞着年輕的我,使我較為遠離個人的感傷;但那社區地帶很快便被攻陷了,書愈堆愈多,還沒有到後期那區已經被書堆得無法進去了,自然再也沒有什麼社運書籍,而我又正巧覺得,我也不需要那些書的鼓舞了:世界有更廣大的事情。不光只有中國,香港,台灣。

又或者是這樣,連在書店右後角的港台文學都不那麼吸引了。我在那裏買過李昂的《殺夫》,袁瓊瓊的《自己的天空》,蘇偉貞的《世間女子》。那時候她們都很年輕。到我認識蘇偉貞的時候,她好像已經是一個飽受創傷的女子了。去年去看她的時候,她一定要到桃園一個地方去吃一個午飯,培園鳳儀說,好遠哦,去到了我才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要帶我去:那是她年輕時當兵第一個駐紮的地方。她帶我走她走過的湖,住過的宿舍。離開的時候,我回西班牙時在飛機讀她的《時光隊伍》,讀的時候讀讀停停,那是傷喪的時光隊伍。我明白了,但沒有話。

對於死亡,我以為應當沉默。

但對死亡的恐懼,又令我無法不打破沉默。

好像話,可以撫慰。

撫慰些什麼?「沒有一條路比另一條路更難」?「我明白」?

「明白又怎樣?」

「你總無法是我。」

我無法是你。在貴州雷山回凱里的那一路車,我一直想着你的屍體。

——你會不會,根本不掙扎?那是你的命運,而你欣然?

——你有呼救嗎?你的屍體什麼時候開始腐爛發臭?

——屍體還是你嗎?

——那個屍體已經不是他了。我姊說我哥哥。

羅志華那堆書,真可怕,他身後那一堆沒有賣出去的古籍,一套一套的,我不看所以也不知道是什麼書,在他身邊毒菌一樣生長,我說羅志華,這樣不是辦法。

他說,得喇得喇,我會執的喇。

那時開始每次上去我都會問他,幾時執。

他笑:你把口真係衰。

到口衰的人沉默起來的時候,事情就快要發生了。

我口衰因為我老實。

現在我比較世故,所以時常沉默:還有什麼好說?

他真倒霉。後來每一次我都跟自己說,不要再上去了,那間店和羅志華,都真倒霉。

這樣子都說了很多年。

那一晚和他出去吃晚飯。記得只是那麼一次。

我和他,是編輯和作者的關係,但你罵我我罵你的,算是廣東人慣常交往的友誼關係,但亦僅止於此。

我無法不記得那天晚上跟他出去吃飯,真倒霉,那一餐真難吃。

他十分興奮的說着他的太極師傅和他要為他出書的事,我有點悶,但他不察覺,繼續說。我從有點悶到很悶,他還繼續說。

就是他們所說羅志華的「獃」吧。每次他都是那麼興奮的,在他的垃圾堆裏伸頭出來,一雙手長長的,遞給我他要出的書的初稿喇,封面喇,一定會伴着的是:幾咁癲,嘻嘻。

我只說,你愈來愈肥了。

他為我們一羣沒什麼前途的人出版了《文化視野叢書》,李家昇做的封面。

李家昇和他和一大羣人去過一次新疆的文化交流團。他背着一大堆攝影器材,還要替我提包包,每次想起他都會想起他的影子,很細小,背着相機袋,自己的行李,我的行李。

記得的他是個負荷過重的人。二十年再沒有見過。這些年也沒有見過他的照片。

他的照片,很容易認得,像版畫。

交流團還有一個寫音樂的。他沒有再寫音樂了,練說見過他,猜他做回老本行吧,律師,早上穿着黑西裝在Délifrance喝咖啡。

沒有一條路比另一條路容易,也沒有誰比誰更有或沒有理想。

團裏還有古兆申,在車子裏談張愛玲,那個年代他已經是張愛玲迷了。現在看崑劇會見到他,我知道他教崑劇,會唱。

現在去看崑劇時會見到他,見面他不會叫我我也不會叫他,就像從來不認識。

可作《時光紀錄》:那個叫做娓娓的女子,不知流落何方。

娓娓,美麗名字,安靜微笑,在新疆。

新疆寫的那一篇,我以為是羅志華為我出那本書裏面。但其實在另一本,我記錯了。

也怪不得我記錯,沒什麼分別,出版社都關門了,賣出去的書都給人扔了吧,沒賣出的也一樣是垃圾。

羅志華替我出版那本書,書出來以後,錯字連篇。我說,錯字很多,他說,我給你校對過的呀。我很納悶,心想,是我校對不力了。心裏就想,就此一次,以後書不會給他出。

《叢書》也是也斯的主意。也斯很熱心的,和羅志華為叢書奔走。

有黃淑嫻的《女性書寫:電影與文學》,有那本怪雞的得獎書《狂城亂馬》,有葉輝他們的《十人詩選》,游靜的《另起爐灶》。全是李家昇的版書攝影封面。

《叢書》放在書店盡處的那張桌子上。後來有好幾本都得了獎,羅志華很高興。

那張桌子的另一邊,時常會找到別的書店不會擺賣的,憤怒青年寫的書。我在這裏找到過一本棺材詩集,詩集裝在棺材裏面;還有當年令我極為驚豔的《白瓷》。作者李智良。

都十年了。

也斯後來也不再叫我。見到我遠遠的避開。

我好像知道為什麼:《時光紀錄》。

我也穿着黑色高跟鞋去上班。每天都很累,兩年沒有讀過書,自然也沒有去書店了。

一次在區域法院每早的繁忙時間,在很多人排隊電梯的大堂碰到羅志華。在推出推入的人堆裏打了個招呼。我問,怎麼了?意即是,怎麼你在?

當時也沒想。很久以後才跟婉儀提起,說我在法庭碰到羅志華。她靜了靜,才說,他欠租,給人追債。我說,哦。

我已經沒有再去問他幾時執。大家都知道了。

「青文書屋」那個招牌都爛了,快要跌下,羅志華說業主投訴,要他修。

但他都沒有辦法修了。

吳君死了以後,我開始讀佛書,就在書店中間桌子右上角放的那些佛學書,羅志華有點不屑的說,你讀這些書。

當時我眉一挑,心想你管得着。嫌他多事。

其實和他真是話不投機。每次都是他在獨白。我有話的只是說蘋果電腦:我們都是mac友。我們都珍愛而豔羨不同時期的蘋果電腦:多麼美麗,多麼靈敏呀,父母發孩子狂一樣說着我們的蘋果電腦。

他教我用photoshop做圖。那幾本工具書現在還在我的書架上,他借我的,我一直沒還。

奇怪收到他死訊前一兩天我想起他,在貴州山區,想起他介紹我的電腦程式師,想打個電話找他:羅志華還有沒有找你?

書店關了以後,羅志華再也沒有什麼朋友吧。

他有過一個女朋友,開小巴的。我說,好型。後來沒見她上書店,羅志華說,散了。我也沒多問。

我也在他窮途末路的時候離棄他,必然是勢利的:他實在太倒霉了。

倒霉是個鬼影子,跟人不跟事的吧。那是說,不是因為他開書店搞文學才倒霉,而是有一種人,開車就天天給差人抄牌,打麻雀就場場輸,出門就給小偷掏口袋那種倒霉人,去競選議員就會給人斬或被告賄選,因為性格也因為種種錯漏,就是小學生時期寫一個字都寫得亂七八糟,我們讀幼稚園那個年代會拿豬仔分數那種人。豬仔以上,就是白兔和花。

勢利的我,從來沒有拿過豬仔,只有白兔和花。我懷疑羅志華是豬仔人。

所以我怎能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但他求仁得仁,在書堆裏生活,在書堆裏失敗和死亡,有始有終。

不算是悲劇了。我們都難求這樣工整,預知並多次重複預習的死亡方式。

哲古華拉在古巴奈不住了,做財政部長,見客看文件,一點都不好玩,所以要跑到波利維亞,也是求仁得仁,找死得死。吸毒的山齊,從來沒有戒過毒,只跟人說,將來最好啪針死;他出獄那天就啪針死了,一樣求仁得仁,想怎樣死便怎樣死。

哲古華拉,萬人景仰,山齊,無人知識甚至報紙的一角都沒法佔着「吸毒者因注射過量藥物死亡」,羅志華,有幾個各走各路的一時友人替他寫幾篇杜祭文;但都從一而終,都是剛烈男子,但走的路何其不一,「沒有誰比誰更有或沒有理想」。

羅志華你可死得好死得漂亮。我們還活着的人在活受罪。

求仁得仁從一而終,剛烈男子使盡了命運能夠能予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倖存者,並承受倖存的焦慮,恐懼,或,歉疚。

餘下已無命運。無從解釋,無法得知。無從一,不知終。

每一個死都給予倖存者一個無重重擔:愈來愈重,愈來愈無。

無命運者殺父弒母,無神驅鬼,無愛因而亦無憂歡。

羅志華我還是沒有什麼好話說。

貴州山區,偏遠荒涼,人們吵,髒,亂,我每天都鬧頭痛胃痛。

農民的城巿文明水平很低,我每天都很生氣。

但也因為文明水平低,不排隊,隨地吐痰,向着你的臉四五支煙在密封空間狂噴;人民有古風。

沒有去得成苗寨後我回到那間發臭的酒店,揚着屎味的酒店,胃極痛,食物太髒,油,辣了,胃痛了好多天,晚上八時便爬上睡。第二天早上離開。看守酒店的小姑娘,雙手遞來帳單,說慢走了。

後來發覺,連在街角吃一碗米粉,離開的時候他們都說,慢走了。

如果那間店還在,我在那快要塌下的書堆裏想着逃,但這一次走的是店主而不是我。

每次我都說:我先走。或,趕時間。

他總是說,每次你都趕趕趕。

這一回,他比我快。我只好說,慢走了。

你先走,我就來。

遠離老早就開始了,那個《時光紀錄》。

(原刊二OO八年三月二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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