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7 July 2013

書蟲的形狀

書蟲的形狀
陳智德

「我可能在同一點上留得太久,生了青苔。」
──陳冠中《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書店竟有三兩角落,與近二十年前我初踏足此處時無大改易,那書種,那排列,那層架的顏色,以至一些書名,我以為它仍會繼續如此延續下去,原來錯了,它很快,可能幾天之內就會消失。這城市已有太多舊物等待被毀,單純的懷舊更顯徒勞。懷舊有時作為針對當下現實的反抗,有時只是一種個人的沉溺,尤其當舊物的外殼剝落了壁燼,露出那已經鏽蝕不堪的記憶。

最初是因為參加青年文學獎的徵文,再從他們的刊物上知道青文書屋的名字。聽說青文與文獎有很深淵源,店名根本就是青年文學獎的簡稱。一九九六年與一起搞詩刊的朋友訪問陳錦昌、張楚勇,又邀請幾位早期的文獎幹事舉行青年文學獎回顧座談,再次引證了這點。青文書屋在一九八一年開業,我則在一九八八年間開始涉足該處,那時灣仔還有三益、森記等書店。

八十年代的二樓書店除了售書,也承擔散播文化消息的功用,旺角的田園和南山每多星期日電影籌款廣告,有時還代售門卷;青文書屋則好像特別多劇場表演海報,如進念、沙磚上、致群劇社等等的演出或相關座談消息,都是逛青文而得知。全盛時期那狹長樓梯的兩旁都貼滿各種演出和講座的海報,書店門前擺放單張的層架則擺放至今,九十年代前半葉湧現多種小型獨立文化刊物,它們大多在書店及表演場地免費派發,如《病房》、《工作室》、《女風.流》、《前線》、《越界》,在旺角未必找到,卻總能在青文一次覓齊。

除了一般文史哲,青文也特多冷門書種,別家書店不賣的他們都有,如台灣唐山書局的「戰爭機器」叢書。共用同一單位的曙光圖書也提供挑選過的英語人文社科書。因著當中的特殊書種,曾幾何時,青文與曙光不單買書者眾,盜書者也多,有段時期規定顧客進門後須放下背包於靠近入口的架上;然而這樣也遏止不了失書,聽說有盜書者專以英文社科書為目標,用裡應外合手法,一人在店內挑選獵物後拋出窗外,另一人在街上接應。

香港九七年以前的遊行多以新華社為終站,青文也成了遊行者的聚腳點。回歸之後,特別在二千年代,青文的讀者確實驟降,原因是否與遊行路線改變有關,還有待日後的研究。今日的青文像一家一人運作的出版社兼貨倉,多於一家書店。八十年代的青文已搞出版,手頭上有陳耀成《夢存集》(1987)、邵國華《解構邵國華》(1987)、《第十四屆青年文學獎文集》(1989)、羅貴祥《大眾文化與香港》(1990)、章嘉雯(即呂大樂)《攜改錯液赴考的一代》(1990)幾本,大多是薄薄的一百五十頁左右的書。

約九十年代中期,改組後的青文出版了《香港文學書目》,稍後再有「文化視野叢書」,陸續出版了十多種,最初以其風格獨具的裝幀設計,在各大書店顯得矚目,可惜後來蹤跡漸渺,最後幾乎僅見於青文自己的店裡,且從地面堆疊至腰間,但有好幾種明明在大專圖書館裡一再被輪候預約,學生至學期終結也無法得閱那參考書單中的書,他們從未聽聞世上有青文,不過知道又如何?這是二千年代,他們寧願到圖書館輪候預約,也無意跑到灣仔尋訪我們傳說中的青文。

昔日上青文為得悉文化資訊,今日上青文是為懷舊。書店面向入口的一列擺放中外文學至電影、藝術和文化研究書的層架,其擺書的次序以至部份書籍及其位置,竟與我一九八八年初訪時無異,許多新書已成舊書以至「藏書」,連圖書館也未必有,像八十年代一些標價人民幣0.52或0.81元的書,仍放在書架上。八十年代的二樓書店對簡體字書曾以人民幣定價乘以十發售,後來乘六、乘四,這歷史全都放在青文的那一列書架上,像一座無人的博物館無聲展示著。

昔日上青文為訪求別處所無之書,今日上青文仍見大量別處所無之書,最大宗就是前述的「文化視野叢書」,一系列幾乎都齊全了,此外也有多種早已絕跡於其他書店的文學書和雜誌,如智瘋的手製鐵匣包裝詩集《停屍間》、梁秉鈞第一本詩集《雷聲與蟬鳴》、八十年代明信片形式出版的詩刊《秋螢》全套,台北正中書局版《徐訏全集》,以至大量過期的《聯合文學》、《香港文學》、《詩潮》、《青文評論》等等,還有許多許多,它們一方面治療我不可救藥的陳氏綜合強迫性懷舊症,另方面也組成了香港唯一由書籍自己擔任義務導賞員的冷門文學出版暨發行史主題博物館。

無論來自外力或內部,對於舊物的摧毀,大多時候連看最後一眼的機會也無。有關青文的回憶還有許多,但再多寫也俱屬自我沉溺,懷舊確然是病,但可讓物件自我展示其歷史的機會也無多。我最後在書叢中瞥見一書向我喊話,暗啞的聲音聽不分明,微動咀角隱見話語的形狀,彷彿只見煙,卻無焰。撥開遮蔽物,我看清了書名:那是「文化視野叢書」裡的陳冠中《什麼都沒有發生》。         

(原刊二OO六年九月四日《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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